有制造业传统的地方,总会在压力面前表现出一些“硬核”的特质。就算曾经工作过的厂房早已关闭甚至拆除了,但曾经的产业工人动手能力还在,美国小城简斯维尔的人们,就在受到新冠疫情冲击且防护物资紧缺的情况下,组织起来在家手工缝制口罩,并交给更需要的社区工作者。
即使是地理达人,没听过简斯维尔这个美国城市也是很正常的。
按照中国的标准划分,只有6.35万人口的简斯维尔妥妥属于18线城市。简斯维尔所在的威斯康星州本来就属存在感不强的“飞跃州”,距离最近能叫上名字的城市是密尔沃基——多亏那里有一支NBA球队——而称得上有名的则是近200公里之外的芝加哥。
不过近十年来,名不见经传的简斯维尔却成了政治经济学研究的一个样板个案。
因为,这个小城之前赖以生存的支柱制造业遭遇了产业空心化的打击。作为美国典型的“锈带”城市,这座城市需要经历痛苦的转型。
得过普利策奖的《华盛顿邮报》记者艾米·戈德斯坦花了6年多时间,跟踪了简斯维尔人在2008年底到2014年经济衰退和失业大潮打击下的痛苦生活,其充满张力的记录带来的压抑感扑面而来。
如今,这座曾经的制造业城市,命运如何?
文 | 王亚宏 瞭望智库国际观察员
编辑 | 蒲海燕 瞭望智库
本文为瞭望智库原创文章,如需转载请在文前注明来源瞭望智库(zhczyj)及作者信息,否则将严格追究法律责任。
1
城市命运维系在一座工厂之上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面临重大的潮流变革,每个人都是弱小和无助的,无论是美国众议院议长还是装配线上的工人都是如此。
一个世纪以来,简斯维尔这个城市都贴着两张典型的制造业城市标签:通用汽车旗下历史最悠久的装配厂和派克钢笔的诞生地。但是在短短几年间,这两张标签都被外部力量无情撕掉。简斯维尔的命运为600多公里外的底特律所摆布,为了节约成本,通用决定在2008年圣诞节前两天关停装配厂,派克的生产线更是被转移到了墨西哥。
简斯维尔于1923年开始为通用生产雪佛兰汽车,鼎盛时期的组装厂拥有约7100名工人,给为该工厂生产配套所需汽车座椅等用品的其他当地公司也提供了数千个工作岗位。
一代又一代,通用汽车为简斯维尔受教育程度有限的工人提供了全城最好的工资。汽车产业的忽然撤离对于一个只有不到七万人的城市来说意味着顶梁柱的倒掉,原有的社会结构随着最大雇主的撤出而轰然坍塌。
短时间内,小城1/3的家庭有人失业,超半数家庭财务状况恶化,半数家庭购买食物困难,2/3的家庭关系紧张,大部分居民的房产贬值,所有人、所有组织都被“失业”这个巨大的漩涡卷入其中。
对通用工厂关闭的噩耗,简斯维尔人最初的反应既不是悲伤,也不是恐慌,还不是愤怒,而是试图否认。不少人认为,用不了多久通用汽车就会在简斯维尔生产另一种汽车。毕竟汽车已经深深烙入这座城市的基因中,即使在上世纪30年代大萧条时期,那里的工厂也只短暂关门了1年后就又重启。
在2008年时,没多少简斯维尔人觉得情况会比几代前的大萧条还差,但事实一步步证明确实如此。随着通用宣布破产和简斯维尔工厂被彻底关闭,曾经的侥幸心理破灭,原有的秩序被打破,曾经活力无限的城市陷入沉沦,人们不得不直面经济上的废墟。
2
饭碗被砸,一些人陷入分裂
政府、企业、工会、工人、社区……究竟哪一方应该为一个城市断崖式的社会崩溃负责呢?政府应对全球化无力,企业竞争力下降,工会墨守成规,工人只顾眼前,社区一盘散沙,他们看上去都不无辜,但由于需要共同承担随之而来的后果,各方又都要在这一过程中付出沉重代价。
比如,民主党在与特朗普的对决中丢掉了白宫,通用汽车的市场占有率节节败退。当然,最弱势的仍是工人,因为失业者的选择极为有限。在最艰难的时刻,简斯维尔的失业率一度上升到两位数。
对经济衰退时期的个人来说,一份工作不仅意味着养家糊口的薪酬,还托起了家庭的责任和个人的尊严。城市标签被撕掉后,简斯维尔人没有了赖以生存的收入来源,人们不得不另谋生计。有些人在中年时又走进职业技术学校学习新的技能;有些人被迫与家人分离,远走他乡获取工作岗位,每周只能回家一次,成为“工作吉普赛人”;还有些人不得不同时打三四份工,却再也难以维持以前的生活水平。
旧的饭碗被砸,人们可以降薪工作来渡过难关,但失去了制造业城市的身份认同后,心理上的调试则需要更长时间。按法国社会学家埃米尔杜尔凯姆认为,如果人的思维变化赶不上社会变迁速度,就会陷入可怕的分裂状态。这种分裂就在简斯维尔呈现出来,一些人陷入了抑郁,甚至有人用了最极端的形式,当时的自杀率一度大幅上扬。
好在产业工人世代养成的纪律和韧性,让大多数简斯维尔人在逆境中也没有放弃,虽然经济复苏的难度远超预期,但各方想方设法积极应对社会变迁。吸引新企业需要巨大的公共投资,因此地方政府创纪录地积极配资;组织社区互助,以慈善的方式让最困难的人不至于掉队;在仍然缺乏工作的情况下,个人职业再培训等招数被同时使出,只为拼得一点点希望。
3
老工业城市挥别旧时代的转型
简斯维尔被戈德斯坦纪录的故事结束于2015年,之后,城市的状况在逐渐好转。
通用汽车——简斯维尔的最大雇主——关闭当地工厂大约10年后,该地区的经济发展主管盖尔普莱斯宣称城市已经逐渐恢复了活力,2019年的失业率已经降到了3%左右。
由于对产品的需求正在迅速增长,金属制造商美国联合合金公司称正在扩建简斯维尔工厂,预计将至少增加50名员工,其中包括生产工人和工程师。有宠物食品公司计划在简斯维尔运营,这也将创造新的就业岗位。在经济衰退期间曾考虑过卖房渡过难关却囿于房价不断下跌的人也能松一口气了,因为住房需求出现上升,该地区新批准了一个260套公寓的住宅项目。该地区的零售业也有所增长,新的家具店和商业综合体在准备开门。
老工业城市的转型是全球都面临的问题,产能淘汰、岗位关闭、收入减少、人口流失、活力下降五个部分成为恶性循环的魔咒。简斯维尔很幸运地从这个“死亡循环”中跳了出来。
在受到产业空心化打击后的10年经济重建中,简斯维尔专注于吸引如焊接和金属加工等制造业,医疗保健等基于技术的服务业,以及分销中心和食品加工公司之类的其他业务,因为这些业务都可以利用该地区多年来积累下的供应链基础设施优势。
在此大方向下,超过20亿美元(约合140亿元人民币)的新投资让简斯维尔重获生机,并累计创造了约5000个工作岗位。虽然当年失业的人没能都重新获得一份在本地的体面工作,但至少人们又重新拥有了希望,在经济废墟上重建了城市。
2019年3月,在通用汽车宣布关闭当地工厂10多年后,简斯维尔通用汽车工厂终于被拆除,原有的土地会改建成一个工业园区,拆除改建工作标志着简斯维尔彻底和依赖通用汽车的旧时代挥别。
4
服务业吸纳人数远逊于制造业
美国副总统迈克彭斯盛赞“简斯维尔几乎已经在美国树立起了史诗般的榜样”,但是,为了做这个榜样简斯维尔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虽然情况在好转,但简斯维尔已经回不到过去。根据美国劳工统计局的数据,简斯维尔的制造业工作比通用汽车组装厂关闭前减少了近四分之一。现在简斯维尔最大的雇主变成了梅西医院,其次是学校联合体。
无疑,服务行业的就业吸纳人数远逊于制造业,他们创造的就业岗位加起来也不及一个通用汽车组装厂。而且,目前制造业岗位的薪酬同样比不上当初,联合合金公司生产线上的工人时薪为21美元左右(约合147元人民币),比10年前汽车生产线上的时薪要低25%。2018年简斯维尔的家庭中位收入是4.94万美元(约合34.5万元人民币),比全美平均的5.35万美元(37.4万元人民币)要低7.5%左右。
2019年的圣诞节前夕,尽管简斯维尔整体经济形势比10年前艾米·戈德斯坦开始调研时有了不小改善,产业工人得到的也不都是好消息。
简斯维尔失业潮时期,上过黑鹰职业技术学院的工人曾经步履维艰,艾米·戈德斯坦的调研数据表明,失业技术培训并没有帮助他们更容易地找到工作。而现在,轮到没文凭的人烦恼了。美国《华尔街日报》2019年12月刊登的文章称,随着美国制造业升级,当工人也得有大学文凭。3年内美国制造业工人中有大学学位的人数将超过没上过大学的人数,简斯维尔失业的低学历工人日子会更加不好过。
随着经济的改善和从历史性的低失业率谷底回升,简斯维尔本地劳动力队伍逐渐表现出难以满足需求的势头。许多地方经济发展和就业官员都说,雇主想找有技能的工人,但劳动力供应受限制,各行业几乎都找不到足够的技术工人。
不过,无论如何劳动力短缺都是一个比工作岗位短缺小得多的问题,总有解决办法,比如可以吸引外来劳动力。
5
社会差距导致面对疫情后的状况差别
然而,这种向好的势头在2020年春天戛然而止。
截至4月底,简斯维尔所在的威斯康星州有超过6000人感染新冠病毒,死亡人数接近300人,简斯维尔附近则有5人死于新冠肺炎。当地官员承认,实际情况可能糟糕,因为检测能力不足,感染人数应远多于公布的数字。
尽管数字被低估,简斯维尔仍是所在的洛克县三个地区中最糟糕的,而这种状况的根源在十二年前金融危机中就已经埋下。洛克县公共卫生部新闻官员凯尔西科尔多瓦承认,尽管该病毒可以感染任何人,但经济实力更强的人群在感染后可能得到更周全的治疗,早已存在的社会差距导致了面对疫情后的状况差别。
情况还可能变得更糟。今年2月份,简斯维尔的失业率达到4.6%,比全美失业率高出整整1个百分点。在接下来的三四月中,随着全美初请失业金人口大增,简斯维尔的就业情况也进一步恶化。有人预测失业率可能一路攀升至两位数,甚至比2008年的时候还差。
到4月底,虽然疫情的封锁禁令还未解除,简斯维尔的经济发展办公室已经开始再次为经济重建忙碌。受简斯维尔本地资源限制,该部门将重点放在研究对企业有帮助的法令或政策变化上,并帮助当地企业与威斯康星州和洛克县的资源对接。
在上次经济重建中发挥了积极作用的商会“前进简斯维尔”也在行动。该机构认为,首先评估企业和个人是否有足够的个人防护设备供应,这是经济重新开放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他优先事项可能在于收集数据以预测本地需求,包括个人和企业对交通、食物、住房和财务的需求。
在乐观主义者看来,虽然这次疫情对简斯维尔的打击似乎比12年前要大,但问题并非出自经济结构失调,而是全面停摆。之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替代产业不需大规模调整,而且当前简斯维尔的经济比2008年时更为多样化,因此,在新一轮经济衰退中应该更有能力留下快速复苏的希望。
简斯维尔的经历是全球许多地方正在发生的事情以及许多失去工作的人的缩影。简斯维尔是不幸的,其支柱产业遭到了毁灭性打击;简斯维尔是幸运的,用了十多年时间重新找到了发展的方向。有不少有类似遭遇的城市至今仍在迷航。
不过这种幸运也是脆弱的。庆祝一年一度的劳工节是简斯维尔剩余不多的工业精神残留,以前往往全城要提前几个月准备。虽然劳工节是在9月份,但今年该市已经早早在网站上挂出公示:大部分市政设施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