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清晨,任晓媛匆忙走进北京北三环一栋居民楼。16层的一套房屋内,她的团队和一个环保组织,合用着略显局促的办公场地。
“走通模式、沉淀数据、路演募资……”这个出生于1991年的北京姑娘,语速飞快,行事干练,连珠炮般的讲述,搭配丰富的表情,传递出一名公益创业者特有的激情。
今年初,新冠疫情暴发,各行业都受到不小冲击。以前捐助给任晓媛团队的企业资金,基本都压缩预算或投入抗击疫情中。“当时非常担心筹集不到足够的资金,无法招募志愿者团队。”
一旦公益项目“断粮”,任晓媛将不得不放慢“绘制”中国水质地图的计划。
而在过去5年里,她发起的MyH2O(“吾水信息平台”),已经检测记录了近1000个村庄的水质数据,并通过与政府、企业合作,在一些村庄落地了饮用水净化项目。
净化的水竟成一种奢侈品
一间约6平方米的房间里,塞满了检测设备、资料,墙面地图上用彩色图钉标注着一些位置。
“我们本来计划暑期招募十几个志愿者团队,当时就想可能拿不到捐赠资金,只能招募六七个。”12月19日,坐在房间一角的椅子上,任晓媛告诉记者。
疫情除了拖延她“绘制”乡村水质地图的步伐,还让在乡村建设净水设备的计划,变得困难重重。
而一想到前几年在农村看到的饮水问题,她便觉得这件事尤为紧迫。
任晓媛曾到甘肃一个村子调研,发现村民平时吃水用水,主要靠一个不太干净的水窖,而村民家里的桶装纯净水,只在逢年过节时用来泡茶招待客人。
“他们觉得买桶装水很贵,把净化的水当成一种奢侈品。”任晓媛颇为感触地说。
尽管她带着团队已在7个村庄建设净水设备,但相比水质地图上近千个村庄和社区,这个数字似乎有些微不足道。
这些天,让她觉得幸运的,不只是获得“地球卫士青年奖”,还克服困难,为村庄解决了实际的饮水问题。
“疫情逐步缓解后,我们最终争取到企业支持,幸运地筹集到项目资金。”任晓媛说。
今年7月14日,河北省宁晋县桥河东村安装了一套净水设备,村民以每桶一元的价格接水,收入由村里老人协会管理。
在那之前,家住村里的社会组织“益人社工”志愿者张哲,收集了水样寄给吾水团队。不久后,任晓媛与团队成员来到村里检测,发现一些硬度相关的指标偏高,另外由于管道损坏,饮水浊度较高。
她还在一户村民家看到,储水缸里养了两条小金鱼,用来测试水质安全,“村民觉得如果鱼不会毒死,人喝了也安全”。
“前些年,村里从一口老井引水到每家每户,水喝着很咸,后来重新打了一口井,喝起来还是有咸味。而4块钱一桶的纯净水,村民觉得很贵。”张哲说。
据张哲介绍,村里原来只有很少的年轻人买桶装水,老人不舍得花钱,现在大多村民都已习惯了从净水设备买水喝。健康饮水的意识改变之外,村里也积累了4000元水费资金,后续将用在设备维护和村里公共开支。
“绘制”中国水质地图
21岁的范星怡参与“绘制”水质地图,更多是受到疫情的影响。这个香港科技大学大三学生,因疫情留在兰州家中上网课。
今年8月,从高中起就热心公益的她,选择在内地参加间隔年实践,便远程申请成为“吾水信息平台”的项目负责人,通过与其他5名大学生志愿者“组队”,到云南丽江调研乡村水质状况。
“那个村子有8个自然村,用的基本都是山泉水,通过一个大蓄水池,用管道通到每户。我们当时检测了十几个指标,发现水质里有农药和生活垃圾的污染。”范星怡说。
打开“吾水地图”网页,一个个村庄的名称、位置,连接着水质数据与水安全评估,直观地呈现在眼前。
在过去5年,有1000多名青年志愿者、110多支高校团队,参与到“乡村水质检测”项目中。他们的足迹遍布全国24个省份、近千个村庄,收集了3800余份水样检测数据,正在“绘制”中国水质地图。
“最初希望更多青年人参与,走进乡村带动村民与公众,一起关注农村水安全问题。当时还没有更长远的规划,只是觉得这件事有意义。”谈及发起“中国水质地图平台”的初心,任晓媛坦言。
2015年,高中毕业即赴美留学的北京姑娘任晓媛,已是麻省理工学院的环境工程专业研究生,在这个创业氛围浓厚的校园,她设想创建一个中国版的乡村水质地图。
而这源自于她与水结缘的一系列故事。她曾参与墨西哥湾原油泄漏事件的调研项目。“在海上那三周整天跟水在一起,感受着水这种万能溶剂,逐渐被它的包容性所感动。”任晓媛说。
在那之后,她把视野聚焦在乡村和发展中社区的水质现状。她到印度调研水质数据库。“很多民间组织会通过水质数据库规划公益目标,政府也认为数据库很有价值,但可能没有最有效地利用。”她说。
这项研究给了她很大启发,促使她关注中国广大乡村的水质问题,而网上又查不到相关数据。
不久后,她在学校和国内社会组织支持下,远程发起了“吾水信息平台”项目,寻找国内关注农村水质的青年志愿者,收集、检测乡村水质数据。
硕士毕业后,她决定回国投入“吾水信息平台”建设,这也改变了她曾经设想过的人生轨迹。“本来在美国找个工作、拿着不错的薪水,买个大房子,周末去滑滑雪,生活也很滋润。”
如今,任晓媛也看到水质地图背后的新挑战。由于没有聚焦哪一个流域的具体问题,这种分散式的水质检测,很难形成系统化的分析成果。
“我们能在数据中初步分析,有多少人担心喝的水有问题,多少人喝着未经净化的水,可能会有一些百分比的趋势,但如果没有聚焦到某个地方的具体问题,这些水质数据能产生的意义和价值都是不够的。”任晓媛反思道。
新的一年,她计划通过与高校的联动,深入挖掘水地图的数据价值,形成有建设性的研究成果。
未来想让更多村民喝上健康水
坐在记者面前的任晓媛,脑袋里装着一长串关于水的故事。在她的讲述中,水质地图背后的乡村水安全案例,被一层层揭开。
她总会说起一次难忘的对话,在乡村调研时曾问村里孩子们,水是什么颜色?回答有黑色、黄色等,却没有一个孩子意识到,水其实没有颜色。
团队成员朱迪昕瑶在一个村庄发现,村里过滤饮用水的设备,只是蓄水池旁一个扎满孔的矿泉水瓶。
这些经历让任晓媛重新思考做公益的方向。
“我们组织志愿者到农村检测水质,建设展示水数据平台,但并没有想清楚,到底能为乡村解决什么实质问题。村民也觉得,我们做的事对他们的生活,没有带来什么改变。”任晓媛说。
从2018年起,团队通过对水质数据的分析,推动在村庄安装净水设备,保证村民喝上干净卫生的水。而这个年轻的团队走了不少弯路。最开始,他们寻找愿意捐赠净水设备的厂商,跟销售人员一同到村庄安装设备。
“销售一说话,马上开始讲这个产品有多好,感觉在劝村民赶紧买,整个做公益的氛围就变了,当地政府部门听完态度也不一样了。”任晓媛说。
团队转为寻找热心公益的企业筹集资金,再购买净水设备直接捐赠给村里。其后,再跟村里商议水的定价,制定水费收入的管理、使用计划,后续交给村委或社区组织运营。
在近些年对乡村水质的持续关注中,任晓媛也看到乡村水网硬件设施得到逐渐改善。“我们以前在宁夏一个偏远村庄调研,村里没有管网,村民还要走到很远的地方挑水。第二年再去,就发现水管已经通到村民家里。”
“正因为有政府投入,改善乡村的水网设施,我们才能更有效地解决水质问题。”任晓媛说。
目前,吾水团队利用公益筹款,帮助安徽六安、云南保山、甘肃甘谷等中西部地区的社区,接入附近管网、安装净水器或服务全村的水站,在全国建立7个长期的乡村水安全示范点。
然而,解决水质问题的探索,并不总会得到村民的支持。有的村民觉得,祖祖辈辈喝了上百年的水,怎么一经他们检测,就变成了有问题的水。
“很多村民最大的顾虑是,村里安装一个净水站,是不是说明村里水质不好,担心说出去影响村子的名声。”朱迪昕瑶告诉记者。
自幼常跟父母回到农村老家的经历,让任晓媛在乡村实践中更“接地气”。在跟村民沟通的时候,她要求团队成员避免提及“水污染”,更多从社区健康、扶贫、提升饮水质量等角度解释。
青年志愿团队去农村调研前,任晓媛会精心设计一场cosplay(角色扮演)培训,由她扮演成朴实的农民,让志愿者演练入户访谈的情景。“我会换位思考,发现哪些问题问得太奇怪了,不能这样表达,再反馈给志愿者。”任晓媛说。
聊起遇到的困难,这位爱笑的姑娘坦言,经常会有无力感,但她总以青年人积极的心态应对,不断总结得失、调整方法,寻找更有效的公益模式。
对于即将到来的2021年,任晓媛盼望推动更多净水设备在乡村落地。“希望未来两年至少做到40到50个乡村,落地项目数量增长更快些。”
“尽管解决了几个村庄的健康饮水问题,但这还是很浅层次的事情。未来还应考虑怎么用现有的资源解决更多问题。”任晓媛说。
对于这个由青年力量组成的公益组织,任晓媛也意识到自己的局限。“靠公益组织解决乡村水质问题的效率,比不上政府和商业机构,未来希望通过更有价值的数据,推动政府部门解决问题。”(记者 完颜文豪 张典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