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连下七日,城市内河的水位还在突突地往上涨。32岁的小李蹲在积了半寸雨水的门槛上啃馒头,咽下去的时候感觉有些噎。他脑海里不断回想着张大爷反复叮嘱胰岛素的神态,还有宋姐抱着孩子在弄堂口踮脚呼喊的声音,就像老电影在倒带一样。“要是我们都撤了,他们该怎办?”那些弯腰扫码时沾着泡面汤汁的屏幕、搬货时被纸箱划破的指甲、系车绳时弓下的脊梁,突然有了沉甸甸的分量。想到这,他将写了一半的请假条揉成纸团,狠狠砸进漂着矿泉水瓶的积水里。
天还没亮透,小李已蹚着齐膝深的积水摸到站点。雨衣帽檐往下滴着水,胶鞋里的双脚泡得发白,后背的T恤湿了又被体温焐干,结出盐渍的花纹。但他顾不上这些,仔细将张大爷的胰岛素单独装袋,用气泡膜把秦阿姨的鸡蛋裹了三层。
洪涝第10天的傍晚,小区单元楼前的积水已漫到成年人腰部。小李扶着楼道扶手,半仰着身子往二楼递物资。他抬头望去,阳台次第亮起暖黄灯光。一楼红毛衣宋姐抱着吉他,弹起《爱的奉献》。二楼住户把饼干盒绑在晾衣杆上,跟着节奏敲打。阳台上,有人挥舞小国旗哼唱,有人探出身跟着节奏拍手。 三楼白发的张大爷扒着护栏,举着胰岛素药盒,扯开嗓子喊:“小李师傅,辛苦啦!谢谢你!”话音未落,七楼秦阿姨探出半个身子,举着保温桶喊:“给你留的酒酿圆子,赶紧上来拿!”“再唱个《我和我的祖国》!”不知谁喊了一句。宋姐笑着喊了一声“好”,立刻切换和弦。前奏一响,整座楼瞬间沸腾,手电筒光如星海涌动;孩子们趴在窗边,摇晃着过年剩下的荧光棒。“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嘹亮的歌声在楼宇间飘荡。保安老赵站在冲锋舟上举着小喇叭凑到嘴边,嗓门比平时高八度:“大家看好咯!灯光秀来了!”船头的探照灯扫过每扇窗户,照亮了居民们笑出皱纹的脸,也照亮了飘扬的小国旗。
望着这场特别的“阳台音乐会”,小李的心热乎乎的,一股暖流漫过所有疲惫。那些下雨天的场景在眼前打转:张大爷往他兜里硬塞橘子,秦阿姨递来的姜茶带着热气,宋姐悄悄把雨衣塞进他包里。接着手机里的画面鲜活起来:在病房,收到的照片里,张大爷画的太阳歪歪扭扭,却咧着嘴笑得灿烂;宋姐的视频中,小婴儿穿着新连体衣,挥舞着肉乎乎的拳头,一次次撞向镜头。原来,被人需要、被人记挂,就是这种从心底漫上来的骄傲滋味。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眼眶中有些红润。
忽然手机震动,是姐姐发来的视频:煎饼摊热气腾腾,几个学生举着便利贴齐声喊:“小李哥加油!”原来姐姐早和老顾客们商量好,要给他这个惊喜。他想起二十年前的冬夜,姐姐也是这样踮着脚给他掖被角。他把镜头转向阳台:“姐,你看这些光,和你摊前的灯一样暖。”姐姐笑着抹眼睛:“傻小子,你送的不只是包裹。”
曾经,李芳觉得摆摊丢人。直到有一天,她看到女儿的作文里写道:“妈妈的煎饼是世界上最香的,吃了饼子的人眼睛都会笑。”她摩挲着作文纸,想起环卫工大叔每天清晨接过煎饼时的憨厚笑容,想起放学的孩子踮着脚说“阿姨我要加双份香肠”的可爱模样。她忽然明白,这份小生意,藏着太多人的盼头。
从那以后,李芳变着花样做煎饼。一天晚上,穿西装的姑娘站在摊前抹眼泪。李芳没多问,舀起面糊泼在滚烫的鏊子上,磕入两个鸡蛋,蛋液“滋啦”散开,腾起的白雾裹着葱花香扑面而来,她又捏了把玫瑰碎撒进去,三两下把面糊摊成圆饼。“尝尝这个‘心不碎饼’,吃完能好受些。”李芳边说边弯腰递过去,这个动作让她想起小时候,母亲在巷口卖糖画,总佝偻着背把糖浆画好的凤凰递给孩子们。鏊子的热气熏得人眯眼。看着饼上散开的玫瑰碎,李芳突然想起母亲常说的话:“低头把活儿做好,抬头的人就有盼头。”这话,她记了二十年。
晨曦中,小李划着冲锋舟经过石拱桥。石板被雨水洗得发亮,缝里的青苔留着深浅不一的脚印,不知是转移群众的救援人员,还是冒雨送菜的志愿者留下的。桥下河水泛着碎金般的光,恍惚间,他看见童年的自己趴在姐姐背上,老桥的脊梁托起他们的影子。而此刻俯身骑车的剪影,正与记忆中的画面慢慢重合。他终于懂了,自己弯腰搬快递,姐姐弓背摊煎饼,母亲低头画糖画,都像这座老拱桥。石板上踩下的足迹,何止是家人的?还有无数普通人俯身前行的脚印。那些被汗水浸透的身影,悄然凝成时光勋章,彼此相挽,铺展成桥,托起万家灯火。(贺春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