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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士之子:用一辈子,“显影”妈妈的模样
2021-06-10 06:34:00  来源:中国江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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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档案】

1951苏烈字第000010号烈士证明书

姓名:朱枫

生前所在单位及职务:中共华东局,地下党

入党时间:1945年

牺牲时间、地点、原因:1950年6月10日,台北,在对敌斗争中

批准机关、时间:上海市人民政府,1951年7月17日

执证人姓名称谓:朱明,儿子

记者 王晓映

“他们开了6枪。”1950年6月10日下午4点半母亲朱枫在台北马场町牺牲,说起那幕场景,朱明总是心痛如绞。

9个月前,母子俩在香港分别。这是他们最后一面——11岁的朱明去北京,他记得不久后开国大典隆重举行;也没多久,44岁的朱枫悄然抵达台湾。

母亲牺牲后的71年,波澜壮阔又细密如砂。别时懵懂,朱明用一辈子的时间,以在子女眼里近乎“痴”的状态,去“显影”妈妈的模样。

母子分别在开国大典前

1949年9月,朱枫给丈夫朱晓光发去电报:“刘老太爷父女带上晖明二儿到,请照收。”

朱明记得,在香港维多利亚港天星码头告别的那一天,妈妈身着平时常穿的香云纱黑旗袍,她抱了抱自己,说:叫爸爸放心,妈妈不用太久就回来了。

1949年5月,已经在东北工作多年的朱晓光随大军进入上海,筹建上海新华书店。他们的家庭计划是,暂时把朱明和侄子朱晖一起从香港送到北京二伯处,等朱枫这一次的工作结束,全家在上海团聚安顿。

在香港时,朱明和妈妈住在繁华的九龙弥敦道520号附近一栋5层楼房里,家里有个阳台。朱枫寄给家里她的最后一张照片上,就是身着浅色旗袍,坐在阳台上一张藤椅中,在铺着方格子布的圆桌边,微笑着看向镜头。照片背后,她用娟秀的字体写道:我已深深地体验着“真实的爱”与“伟大的感情”,从此,将永远快乐而健康。

朱明曾撰文向妈妈倾诉:您到了中年,却依然葆有着如此年轻、如此纯真的革命思想,这是永远值得后人学习的最宝贵的东西。

香港同事都叫朱枫“朱大姐”。“我感觉她挺忙的,还挺有威信,人家都挺敬重她,经常有人到家里来向她请教事情。”朱枫公开的身份是香港合众公司的会计,实则是中共华东局在香港的地下情报人员。

朱枫在香港接到了一封台湾来信。写信人是阿菊——朱枫前夫陈绶卿与原配之女陈莲芳。阿菊在信中说自己刚刚生了孩子,希望继母能去帮忙带孩子。阿菊丈夫王昌诚原是军统特务,时任台警务处电讯管理所主任。

朱枫与丈夫团聚心切,在给朱晓光的信中写道:“阿菊夫妇很想我去台湾,入口证也寄来了。我是不可能去的……”

1949年,中央决定尽快派人赴台搜集重要军事情报。朱枫接到任务:担任国民党军高级将领吴石和大陆间的情报交通员。吴石当时是国民党“国防部”参谋次长、陆军中将,另一个身份则是潜伏在台湾最高级别的中共特工,代号“密使一号”。

1949年11月25日,朱枫在港岛登上“风信子”号邮轮前往台湾。

血洒台北马场町

朱明再一次得到妈妈的消息,是1950年暑假的一天。上海武胜路新华书店宿舍楼朱晓光家,老领导徐雪寒突然登门拜访,并到里屋密谈。之后朱晓光流着泪对儿子说:妈妈来不了了,已经在台湾牺牲了,牺牲得非常英勇。

在台湾,朱枫仅用一个多月就出色完成了任务。根据安排,她只单线联系两个人,每周六以“陈太太交涉药店事宜”的名义,到吴石家取情报,周日送交中共台湾工作委员会书记蔡孝乾。他们一共进行了7次会面,先后将若干重要军事情报送回大陆。

毛泽东主席在得知这些绝密军事情报来自台湾“密使一号”时,曾赋诗一首:惊涛拍孤岛,碧波映天晓。虎穴藏忠魂,曙光迎来早。

情势急转。1950年1月,蔡孝乾被捕并迅速叛变,导致中共在台湾的情报网几乎被捣毁,1800多人被捕。

离岛的空中、海上航线已全部紧急封闭,吴石冒险为朱枫签发了一张“特别通行证”,让朱枫以探视病亲的名义,乘一架军用运输机飞往舟山。

舟山,离大陆近在咫尺,但那时尚未解放,仍有12万国民党驻军。朱枫在这里躲了14天。

“假如妈妈在舟山早点上船,也许就脱险了”“假如再有3个月,舟山就解放了”……每每想到妈妈那时的处境,朱明及家人都会痛彻心扉地说起无数个“假如”!

在特别通行证被发现、吴石被捕后,1950年2月18日,朱枫落入敌手。2月26日夜,朱枫将随身佩戴的金链、锁片、金镯等咬碎,把总计二两多重的金子分4次和水吞下,决绝自尽,但随即被敌人送往台北医院抢救。

朱枫之气节令国民党不少人佩服。国民党内部文件记录显示:“共匪运用党性坚强、学能优良之女匪干,担任交通联络工作,极易减少外界注意与达成所负任务;朱匪于被捕瞬间吞金企图自杀,证明其应付事变,早做准备。匪干此种维护重要工作,不惜个人生命的纪律与精神,诚有可效法之处……”

在台湾举办的《1950仲夏的马场町——战争、人权、和平的省思》特展,讲述了国民党大肆枪杀共产党员与左翼人士的那段历史。1950年6月10日下午4点半,吴石中将、朱枫、陈宝仓中将、吴石副官聂曦上校在台北被枪杀。临刑前,吴石将军在军警包围中,写下了自己生命中最后一首诗:凭将一掬丹心在,泉下嗟堪对我翁。朱枫在刑场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

她的故事刻进历史

朱枫,原名朱贻荫,又名朱谌之,小名四凤,1905年12月出生在浙江镇海,父亲朱云水是镇海渔业公会会长,家境殷实。

“朱谌之”是朱贻荫跟大书法家沙孟海学书法时老师给起的别名。台湾被捕血洒刑场、解放后两次颁发烈士证,都用的这个名字。

1931年,朱贻荫嫁给了沈阳兵工厂下属炮厂总工程师陈绶卿。“九一八”事变后他们回到镇海,第二年,陈绶卿不幸去世。

“七七事变”点燃了全国进步青年抗日救亡的烈火。朱贻荫也在抗日救亡运动中与革命伴侣朱晓光走到了一起。二人结为夫妇后,她改名为朱枫。

朱晓光的两个哥哥早已投身共产党创办的新知书店相关工作。1937年,在朱晓光带领下,朱枫走出旧式大家庭,来到武汉,加入新知书店员工队伍。她的上级、新知书店创始人之一、后来任对外贸易部副部长的徐雪寒曾说:“谌之用变卖家产所得,对新知书店投了一笔数目较大的资金,说是投资,其实我们都知道是对党的出版事业的无偿捐献。”

“妈妈从来不吝啬钱,把钱捐出来,给这个团体、给那个组织。但她自己是刻苦而朴素的,从来不大吃大喝。”朱明说。

日寇封锁加剧,大后方纸张印刷器材奇缺。朱枫取出母亲给的3克拉钻戒变卖后,在上海采购了大批纸张和物资,亲自押运,绕道香港,溯东江而上,历时数月方至广西桂林新知书店。

朱枫做地下工作,十分机智英勇。1941年1月发生的“皖南事变”震惊中外,朱晓光被俘关进上饶集中营。朱枫化名“周爱梅”,代表组织3次进入集中营,探望和设法营救朱晓光。朱晓光曾专门撰文回忆,称这个化名让他一辈子感动。因为“梅”是他小名,私下里朱枫叫他梅君、梅郎,化名“爱梅”,蕴含着妻子怎样的机智和情意。

“周爱梅”前后3次探监,在敌人眼皮下通风报信、送医送药,出色完成任务。次年春,朱晓光与一位18岁的狱友袁征在一个大雨之夜越狱成功,是集中营极少数的幸存者。

“她的胆大心细,她的沉着坚定,以及她那居高临下折服敌人的高贵气质,我也都记忆犹新……”朱晓光曾如是写道。

1944年秋,新知书店创办的上海同丰商行被破坏,朱枫第一次被捕,在狱中应答从容,竟安全逃脱。出狱后,因组织经济困难,朱枫拖着被打伤的身体,冒险通过气窗爬进已被查封的店里,把存款、支票本、账册偷偷取了出来。

1945年2月,经徐雪寒介绍,朱枫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

“凤将于月内返里”

朱枫的小家庭成员,一度各自奔波在革命征途中。

朱晓光辗转上海、山东、天津等地做地下工作,新中国成立前到东北各新解放城市开办书店。朱枫与前夫陈绶卿之女朱晓枫则早早被母亲送进儿童抗日团体“台湾少年团”,在浙江、福建、台湾一带宣传抗日救国,14岁就加入中国共产党,1946年朱枫又将她送往解放区。朱枫自己先后跟随新四军、新知书店全国辗转,做书店、开商行、运营钱庄,同时开展情报工作,周旋于敌特之间。

从朱明出生10个月起,他就被托付给二伯家,从小叫二伯母“妈妈”。1948年夏,那个每周都来看自己、自己一直叫“外婆”的人带朱明去香港,中途停靠基隆码头时 ,“外婆”买水果给他吃,告诉他:我是你妈妈。

和母亲相处的那段日子里,朱明感受得到她感情细腻。在新中国诞生前的两个月,她激动地写了十几封家信,情愫满笺。

1949年8月2日朱枫写信给丈夫:我也常想念你们。只要脑子一有空隙,无论在船上在车里,或在夜深人静时,都会念念不忘……真实的感情是很难勉强的,几年来,我彻底体验到“人非木石”这句话的真义。

临去台湾前,1949年10月7日,她用暗语写道:兄将外出经商。请与蒋兄约期晤谈,便知梗概……此去将有几月逗留,妹不必惦记,也不必和他人说起……妹如需去别处,请勿为我滞行。这时候,个人的事情暂勿放在心上,更重要的应该去做……几月后,兄将以更愉快的心情与妹相见……望妹安心等待着更愉快的晤聚……

不久,她又写一信:今有许多信从上海邮来,可是没有我的,好不怅怅……你一定以为我也许去了……好吧,那就在心里想念着,想念着,想念着,一直想到见面的时候,会更增加愉快的。

这是朱枫赴汤蹈火之前的最后家信,一连写了3个“想念着”。朱明说,他每读此信,“热血上涌,泪如雨下”。

2001年,朱明家人在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的《老照片》上,看到了朱枫等四人在台湾被行刑的相关照片。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朱枫行刑前的面容,万分震恸。

一张照片是在行刑前的仪式中,吴石正在低头写着什么。荷枪实弹的军警围绕着,朱枫着碎花旗袍披针织外套,双手交叠搭靠在栏杆上,放松又淡然,仿佛周遭环境与她无关。

另一张押送刑场的正脸照片,朱枫还是这身衣服,但因被五花大绑而失去了整齐,她双手被铐在身后,两名军警一左一右紧扣她双臂。那禁锢的绑绳、向着刑场前行的身姿、冷静无畏看不到一丝慌乱的面庞,总是让家人久久凝视而泪落!

朱明寻母之路,由此发端,艰辛跌宕。直到2010年,朱枫烈士的骨灰,才在海协会和海基会的共同努力下,回到家乡。

2010年7月12日,宁波下着滂沱大雨,朱晓枫、朱明姐弟两家人在宁波栎社国际机场等候国家安全部专机。飞机舱门打开的那一刻,忽然雨停,由女儿朱容瑢搀扶着的朱明浑身颤抖。看到骨灰盒,他说,我能不能摸一摸。于是他抱上去,根本无法站立,整个人趴伏在地上,仿佛趴伏在妈妈的身边。香港一别61年,他从一个11岁的孩子变成了古稀老人!“妈妈,我终于等到你了!”朱容瑢听到父亲稚子般的低语。两天后,朱枫骨灰被安放在镇海革命烈士陵园。

“凤将于月内返里”。1950年1月14日朱枫从台湾寄回的最后一封信,朱晓光在她牺牲后才收到。“月内”,无限延迟成一个甲子。

马栗树下的祭奠

朱晓光没有等到妻子归来,2000年在北京去世,享年83岁。

年逾九旬的朱晓枫为寻找母亲遗落在台湾的骨灰拼尽了全力,目前因病住在她工作了一辈子的东部战区医院。

朱枫与朱晓光唯一的儿子朱明,83岁,依然健步如飞。“我每周游泳,妈妈当年带我在浅水湾学会的。”他说。

1983年,朱明一家在南京东郊荒野寻了一处山头,在一棵600岁的马栗树下烧了妈妈的一些旧衣物,将这里视为朱枫衣冠冢。朱枫骨灰接回大陆后,朱明从中分了一点点带回南京,撒在了这棵树旁。

与朱枫任务之险要、牺牲之壮烈相比,这个“衣冠冢”太过朴素,仅有一棵树,没有任何标识。这棵树树干参天,树纹深如沟壑,藤蔓攀爬,周遭灌木青草蓬勃。全家在此已延续38年的祭奠,也就是带束花、鞠躬、说说话,听山风吹过树叶嘈嘈切切,仿佛妈妈的低语。

“这个妈妈,非常的纯洁,非常的伟大,她是伟大的女性。”朱明说。

朱明还爱去北京西山国家森林公园的无名英雄纪念广场,那里矗立着吴石、朱枫、陈宝仓、聂曦四人雕像。铭文写道:或成或败,或囚或殁,人不知之,乃至陨后无名……长河为咽,青山为证;岂曰无声?河山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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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孟涛 崔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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